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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日, 5月 12th, 2013

國峻不回來吃飯 黃春明 (二○○三年六月二十日,他將一切置之度外,悄然離開。)

國峻,
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
我就先吃了,
媽媽總是說等一下,
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
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
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
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
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

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
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
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他也不回家吃飯了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
就沒有等你,
也故意不談你,
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

洪蘭導讀【洪蘭(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

「回家吃飯」一向是歸屬感的指標,八○年代在美國看過一個片子《歸心似箭》,
一個傷兵脫了隊,千山萬水就為回家,家的吸引力比地球磁場還強……
我平日習慣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因為吃飯時,口在忙,手在忙,但是眼睛是閒著,邊吃邊看的話,全身器官都不浪費。 所以我一向是充分利用時間,嘴在努力增加我身體的營養,眼睛在努力增加我大腦的營養。

那天,正在啃饅頭時,眼睛在聯副上突然掃瞄到「黃春明」三個字。
黃春明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人,因為他擇善固執,為理想,有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所以我立刻集中注意去讀他的東西。讀完,難過得不得了,連嘴裡的一口饅頭都忘了咀嚼。

天下想要自殺的孩子都應該先來看一看這篇〈國峻不回來吃飯〉的小詩。
看看一個作爸爸的人如何用日常生活的語言輕描淡寫地說出心中無可言喻的痛。

我小時候看〈販馬記〉李奇哭監時,有一句「人生三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黃春明不老,但喪子之痛不論任何年齡層的感受都一樣。 這篇文章是生命教育最好的材料,真該收入國文課本,讓所有孩子都讀到。

詩一開始說,「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媽媽總是說等一下, 等久了,她就不吃了,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不知道的人讀起來沒什麼感覺完全是爸爸在跟兒子說話,但是知道的人,悚然一驚,因為國峻用他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是永遠不會再回來吃飯了。

爸爸比較能接受事實:知道你不回來,所以我就不等你,先吃了。
媽媽卻是無法承受這個打擊,滴水不沾,家裡的米不但沒少,放久了,還變多了,多了些象鼻蟲。看到這裡就讀不下去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再下去,「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 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

孩子不在了,作母親的也就沒有燒飯的慾望了。
大部分的中國母親都是為子女而活,挽著菜籃上市場時,想的都是孩子愛吃什麼,先生愛吃什麼,所以爸爸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是為兒子燒飯的,兒子不回來,媽媽就什麼事也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

我想起我要考大學聯考時,我媽媽很擔心我會在考試時生病,影響考試成績, 那時台灣還沒有冷氣,夏天天氣熱,晚上都是開電風扇睡覺,母親擔心我吹電扇不蓋被會著涼,所以一直交代要蓋被,因為她先睡,我後睡,所以母親常常晚上睡一睡爬起來看一下,有沒有踢被睡,專心做功課時,會被背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一跳,忍不住抱怨,叫她不要管我,母親總是說「媽媽生下來就是要管你們的」。

看到黃春明的詩才了解,的確,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了孩子忙的,沒有孩子,也就沒有了人生目標,什麼都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

第二段說「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口氣有點哀怨,如果一個兒子一年都不回家吃飯,父母是要埋怨的,可是誰想到國峻去的是一個有去無回,不可逆轉的旅程呢?

「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黃家的炒米粉是有名的,「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他也不回家吃飯了」,這麼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不回家吃飯」,讀起來卻是這麼的傷痛。
不回家吃飯了,不是不想回家吃飯,而是再也回不來吃飯了。
自殺的朋友,在投環的那一剎那,有沒有想過再也不能回家吃飯了呢?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就沒有等你,也故意不談你,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一個永遠是空的位子,父母是觸景傷情,怎麼吃得下飯呢? 朋友笑他愛吃醋,飯菜都加了醋,黃春明說「天大的冤枉,望著那個空位,叫誰不心酸?」
兒子永遠地不能回來吃飯了,山珍海味,對父母來說,吃到嘴裡都是滿嘴的辛酸。

看到這裡,國峻,我想拿大杖揍你,你怎麼可以對你的父母做出這種事呢?你難道不知道死者已矣,生者長戚戚嗎?你何忍讓你的父母身受這種思念的煎熬呢?
要知道那個心中的空位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

所有動過自殺念頭的朋友,請把這首小詩剪下來,放在你的皮夾裡,
當你想做傻事時,拿出來看一下,你以為你瀟灑地走了,你沒有。
相信我,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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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日, 5月 12th, 2013

<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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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日, 5月 12th, 2013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 徐志摩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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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日, 5月 12th, 2013

★這首歌收入國小的教材

上海一九四三
詞:方文山 曲:周杰倫

泛黃的春聯還殘留在牆上
依稀可見幾個字歲歲平安
在我沒回去過的老家米缸
爺爺用楷書寫一個滿

黃金葛爬滿了雕花的門窗
夕陽斜斜映在斑駁的磚牆
鋪著櫸木板的屋內還瀰漫
姥姥當年釀的豆瓣醬

我對著黑白照片開始想像
爸和媽當年的模樣
說著一口吳儂軟語的姑娘緩緩走過外灘

消失的 舊時光 一九四三
在回憶 的路上 時間變好慢
老街坊 小弄堂
是屬於那年代白牆黑瓦的淡淡的憂傷

消失的 舊時光 一九四三
回頭看 的片段 有一些風霜
老唱盤 舊皮箱
裝滿了明信片的鐵盒裡藏著一片玫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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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二, 4月 30th, 2013

目送

目送 龍應台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裡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枒因為負重而沈沈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裡,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裡,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 ──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像,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台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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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二, 4月 30th, 2013

袋鼠族物語

《袋鼠族物語》(節錄) 朱天心

這個故事,是寫給非袋鼠族看的,因為袋鼠族大約不會有時間和心力看到。

自然,首先應當先介紹一下袋鼠族,我想你一定看過她們,不,不是在澳洲, 不是澳洲才有的那種動物,你一定看過的,……若沒有,而你又真有興趣知道,不 妨提醒你,其實隨時有機會,明天早上,稍稍晚過你平日的上班時間,無論你是自 己開車、搭計程車或等公車的人,對,差不多了,但請你把目光從小UNO或MINI奧斯汀的駕車女人移開,她們不怎麼算是,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

對了對了,這次你看的目標對了,一輛總是以急煞車方式靠站的公車來了,請你忍耐一下煙塵別閉上眼睛,看仔細了,不要急,她們此時的出場方式本來就是這 樣,車門打開半晌下不出半個人,但請你再耐心等四、五秒,沒錯,有時先是一雙蹣跚的小胖短腿遲遲疑疑的凌空試探著,不顧身後頻頻催促的母獸;也有些時候先入眼的,是一雙穿著過時平底鞋的女人小腿──其鞋過時的年份或三年或四年,端看其小獸的年紀──,然後與其滯頓身材不成比例的好快一個迅雷動作,把身後的小獸連拖帶抱的掠下車、以免遭司機嫌惡的臉色……

那麼,你就看到她們啦……

太平常了是不是!你有點受騙的感覺,卻也在理智上出現了一點點的裂縫,吃驚她們的理當存在、而的確怎麼你從來未曾發現!若你還殘存一些好奇心和推理能 力,相信很快便會歸納出兩個原因,第一,你將會誠實的承認,若不經提醒,的確不可能把目光駐留在那樣的身影上,無論你是男是女,你可能盯著一個小學五年級女童的身影羨慕她的苗條,你可能被一個粗腰的大學女生吸引眷念她的青春,你會彷彿嗅到成熟得快冒酒味兒的偷窺一個或肥或瘦的前中年期女子,猜想她道貌岸然下如狼似虎年紀的床上生涯……,好奇怪的發現自己快要有點變態,你居然就是沒看過一眼袋鼠族的母獸,無論她們年紀大小或美麗平凡。

不管你找到結論沒有,我們在人類學裡可能可以找得到令人安心的解釋:在哺乳期撫育幼獸的母獸,當然暫時不是尋求繁衍後代的理想交配對象。

那麼,第二個原因,可能與你平日的生活動線有關.

若你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你斷無機會與她們照面,因為通常你上班的時候 正是她們外出活動的時候,你下班自由時,則是她們必須回洞穴的時間。若你是頂 客族、雅痞、單身貴族或自由業者,你更不可能碰到她們,想想,自從你晉身這種身分階級後,什麼時候你去過換季打折拍賣的百貨公司、傳統市場、社區小公園、 麥當勞、肯德基、市立動物園和中正紀念堂(只除了三月學運時你曾帶了外國朋友去拍攝那些終於你的國家也有了的城市塗鴉,並且抗爭的對象、議題也與你十分一致)。

好了,找到了這兩個理由,你也稍褪去了微微的愧疚感,雖然她們並非是清楚明顯的弱勢團體,更未必需要你的同情,但那搖搖晃晃上下公車的身影──她們幹 嘛不坐計程車呢真是的!畢竟都會生活裡,那並不算是花不起的開銷……

你仍然有點好奇心是不是,但答案卻往往出乎你意料之外的簡單,在半年一年治安急劇惡化之前,深恐碰到什麼之狼的司機並沒在她們的考慮之內,她們往往寧 願以一趟計程車費,換得小獸可以快樂尖叫的坐十幾次電動車(有沒有,那種甘仔店前或大型超市前置有的,自從你脫離童年期就再也沒注意過的),不然或可換取一份各速食店所推出的夏日套餐,可在冷氣間消磨好久,任小獸玩那番茄醬或可樂裡的冰塊或套餐所附贈的玩具,暫時不用纏母獸,母獸可發呆或偷偷打量張望陌生的周圍其他人,好奇那些無聊情話說不完的年輕男女,年紀差距與她最近卻是她最感遙遠的一群;也可能她剛剛狠心又幫小獸買了一雙Snoopy鞋(鞋並不貴,但問題小獸已有四、五雙了),以為一趟計程車費可以抵銷一半鞋價……等等,但請不要誤會她們是貧窮、所以必須斤斤計較的一群。

做為人的我們,可能要費一些想像力和耐心才能了解,物質、經濟在她們心中的圖象,不是央行目前的MIB貨幣供給額,不是利率匯率的昇降,當然更沒有蠆售物價指數……,你知道嗎,甚至她們計價的貨幣單位跟我們也不一樣呢,她們常以一瓶養樂多一捲╳姊姊說故事或兒童英語ABC 或古典音樂入門的錄音帶、一箱Pampers 尿布、一桶樂高玩具、一套麗嬰房打六五折後的上一季兒童外出服、一打嬰兒配方奶粉,代表我們使用五塊錢、一百元、五百元、壹仟元和他先生十分之一的薪水(當然我們也常以一輛德國國民車、一張台北山洛杉磯的來回機票、一張國家劇院的門票、一張國壽股票、一杯咖啡、一份晚報做為貨幣單位)。

其實,在並不很久以前,她們亦曾經是一群以一雙美麗的進口鞋、東區服飾店買來當季流行時裝、一次有設計費的燙髮、一家新開咖啡店的午茶、一本黛雜誌為 貨幣計算單位的族群。這是不是拉近了一點你與她們的距離,使你漸漸想起她們也曾經是人,曾經如同你目前已熱烈追求、神秘莫測的女孩,因此你或許不免會吃驚,你心愛的女孩,將來,順利的話,或許並不很久以後,也會成為袋鼠族的一員。

怎麼,你願意多知道一些關於袋鼠族的事了,……那麼,在你已經對袋鼠族有了初步的了解後,我可以慢慢開始講了,袋鼠族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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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一, 4月 15th, 2013

可配合康熙版第四冊赤壁賦

蘇東坡突圍(word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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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二, 3月 12th, 2013

《看不見,他依舊在–懷念洪醒夫》    吳念真

  七月十八日,頂著大太陽和陳銘磻到彰化八卦山學苑,任務是跟彰化幼獅文藝營的同學們聊天。

本來從四月底那場新聞價值大於實際效益的「學苑影展」結束後,我已拒絕任何座談或是演講之類的活動,理由是小說我已很久沒寫,沒資格談;電影嘛,理論與實務鴻溝過大,談來談去談不出個鳥來不打緊,到最後總惹得一肚子氣。然而,這一天,不但路遠迢迢地自投羅網去演講又座談,而且講的題目又是「小說與電影」。之所以破戒的原因是文藝營幹部全是文壇好友,如林雙不、吳晟等,他們對文藝紮根的熱情和誠懇既令人感動,他們的召喚便難以拒絕,此外,更重要的是洪醒夫託了一句話過來──「叫那個吳仔念真下來喝喝酒!」

  認識洪醒夫的人是在六十五年秋天,在這之前已讀過他寫的一些小說和其他文字了。最喜歡的是〈金樹坐在灶坑前〉和他為六十四年年度小說選所寫的一些短評和序言,理由是他的文字運用與率性的表達方式,正是我所心儀的一種模式。和他見面是透過荻宜安排的,那年初夏,我寫了一篇小說叫〈婚禮〉,巧合的是他當時正有同樣的構想,「你先把我寫掉了!」見面第二句話他就這麼說。

  那時直截地就很喜歡他,因為他的「鄉土臉」告訴我這個人和李赫一樣,文如其人,土味很重,和他講話可以不打草稿,不必像面對一些有著「舞臺臉」的「作家」,得陪他對詞兒,陪他背一些文藝大國的文藝大師們慣有的屁話!果然,不到一個小時和他已經對上了眼,要不是荻宜和他太太在場,我看早就和後來幾次聊天一樣,「幹」成一團了。

  之後,透過書信的往返,彼此之間似乎都發現了「共通點」──我們都是出身自寒酸家庭的長子,都好管閒事,自己的事都理不完偏還喜歡替人家抱不平。

  臺灣的作家普遍生活的壓力都很大,大夥兒忙著賺「銀兩」(他最愛用這兩個字)填肚子,況且一個在臺北,一個在神岡,交往幾年見面次數真可以數得出來,然而,不知他怎麼想,在我,他可是我的朋友了,而且是很「可怕」的朋友,那一兩年裡,我寫的東西又快又多,臺灣作家的爛毛病是儘管背後可以罵得你一文不值,見了面卻彼此猛送高帽子,活在這種虛榮裡的我最受不了洪大俠的來信,也許是曾經寫掉他想寫的東西,結了深仇吧,信裡總沒好話,不是說我「草率」,就是說「令鄙人很是失望」……他總給我帶來一些良知上的壓力與自省,好多次,我都告訴人家,洪醒夫真是「可怕」的朋友,看不見,卻依舊在──特別在我提筆的時候,總會有他的影子,讓我直覺地想,這麼寫,洪大俠看了,又會說什麼?

  在幾度的會面中,有兩次特別值得一記,一次是六十八年底陳若曦第一次回國,黃春明和陳映真在北投辦了一個聯誼會,那天不知怎地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陳若曦講話講到一半時,王詩琅先生來了,由於他行動不太方便,黃春明便從樓下把他背上來,當我看到這一幕時,剎那間竟想到好多好多那時日並不允許我們去想的事,忍不住跑了出來,站在窗口猛哭一場,待擦乾眼淚轉過頭時,卻看到洪醒夫也站在那兒,黑黑胖胖的臉上全是淚水,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兩個人卻相對笑了笑,說:「幹!」

  那天會餐後,我告訴他可能到中影上班的事,問清了工作狀況,和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後,他說:「好機會啊,先拼一下,讓家裡生活好過一點,但是……」他又強調:「劇本寫寫,也別忘了小說,尤其是你那個有關礦工的長篇。」

  之所以毅然地在許多反對聲中到中影上班,投入電影工作,那一天他的話事實上是我心底很大的一股支持力量。

  另一次是七十年春天,和他、宋澤萊等到清華大學參加一個座談會,當晚就住在清大,夜裡大雨滂沱,有人買來一堆啤酒,於是徹夜聊天,從宋澤萊的坐禪經驗談到電影界的荒謬事,從選舉、社會現象談到他正在下功夫的臺灣史,我說:「那你怎麼不以臺灣的歷史為背景,寫一個長篇呢?」他反問我說:「幹!那你那個礦工的長篇呢?」

  回來之後,一鼓作氣,我把那個長篇從兩萬四千多字寫到五萬多字,原因是,洪大俠講話了,不幹不行!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就這麼擱下來了,直到現在,從沒再寫一個字。

  我知道,他對我是失望透了,七十年我莫名其妙得了電影劇本的金馬獎,他來了一封信,只有幾個字說:「恭禧。礦工的長篇什麼時候拿出來?」我知道他的意思,畢竟道賀只有兩個字,責備卻占了七成。

  也許,他已經把我歸類成製造廉價文化的人了,今年他幾度來臺北,卻不像以往一樣至少打個電話來,就連要我下臺中找他喝酒都是託陳銘磻傳話的。

  那天下了八卦山便直奔豐原,一進三民書局的地下室,看到兩個小孩在那兒玩,其中一個簡直是洪醒夫的翻版,我就知道,大俠已經在裡頭了,果不其然,一張胖胖的黑臉從書架後面冒出來,說:「幹,吳仔念真!」

  去吃飯的路上,我和他走在最前面,也許是默契,兩個人絕口不談小說或電影的事,反而彼此關心生活上的事,知道他已經買了一幢房子很替他高興,我說他已經有妻子、兒子、房子,只有房子是「未完成式」,而我只有妻子是「完成式」,其他兒子、房子則還是「現在進行式」,所以他「略勝一籌」,聽得他哈哈大笑。

  那天,誰會知道竟是最後一次見面呢?吃飯的餐館正在辦喜事,也許為了省事,乾脆我們這一桌也送來完全相同的菜餚,甚至還有喜氣洋洋的湯圓呢!由於前年他輕微地中了多氯聯苯的毒,所以和朋友相約戒了酒,然而這種時光要是沒酒總覺得怪,所以他堅持叫了啤酒,而且特別聲明,這不是酒,只是「飲料」,於是便以選舉笑話下酒,鬧成一團,最後,他要服務生把剩下的炸排骨包起來,給我回臺北的路上吃,「補一補,君子不重則不威!」他拍拍略有一點「成績」的肚子說。

  臨別時,又在三民書局猛拍照片,亂開玩笑,說幾年後,要是誰怎樣怎樣,可以拿照片讓人家瞧,告訴人家說:「他就是我的朋友!」那時,外頭正下大雨,我催著要走,說:「好啦、好啦,下次再扯,我們都可以活得很久,不怕沒機會!」車要開了,我拎著排骨,看見他和他的太太、孩子站在走廊上,隔著雨絲和我們揮手,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胖胖的、黑黑的一張「鄉土」臉,咧著嘴巴笑……

  也許,那天我們不該那麼放肆地拿生、死開玩笑,尤其最後那句話恐怕會讓我自責一輩子,然而,又有誰想得到此後果真再也沒機會再見、再扯他一個晚上了呢?你說,才三十四歲的一條壯漢,一部以臺灣歷史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還沒寫成的作家,兩個還不懂事的小孩的爸爸,一個清寒家庭的長子、一個丈夫、一個老師,更是一個令人懷念的朋友啊!

  我總是讓他失望的,就是那天他要我在路上吃的排骨直到接獲他的死訊時還依然擱在冰箱裡,更不用說那個礦工的長篇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呢,提筆時,也許我又會想到,要是洪大俠看我這麼寫會說些什麼?雖然,我們都看不見他了,但對我來說,他依舊在,和李赫一樣,文如其人,一張黑黑、胖胖的、土裡土氣的鄉土臉;一聲聲乾淨俐落的:「幹!」
  (選自文藝月刊一五九期,民國七十一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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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thuhsa005
• 星期日, 12月 11th, 2011

《 柳侯祠 》 -
余秋雨

1

     客寓柳州,住舍離柳侯祠僅一箭之遙。夜半失眠,迷迷頓頓,聽風聲雨聲,床邊似長出齊膝荒草,柳宗元跨過千年飄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傷。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祠中走去。

擋眼有石塑一尊,近似昨夜見到神貌。石塑底座鐫《荔子碑》《劍銘碑》,皆先生手跡。石塑背後不遠處是羅池,羅池東側有柑香亭,西側乃柳侯祠。祠北有衣冠墓。這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跡,皆耳熟能詳。

祠為粉牆灰瓦,回廊構架。中庭植松柏,東廂是碑廊。所立石碑,皆刻後人憑弔紀念文字,但康熙前的碑文,都已漫漶不可辯識。由此想到,宗元離去確已很遠,連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時值清晨,祠中寥無一人,只能靜聽自己的腳步聲,在回廊間回聲,從漫漶走向清晰,又從清晰走向漫漶。

 

2

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八一五年夏天。當時這裡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進行貶放罪人的所在,一聽地名就叫人驚慄,就像後來俄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還有那分開闊和銀亮,這裡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著,潮濕蒸鬱,暗無天日,人煙稀少,瘴疫猖獗。去西伯利亞的罪人,還能讓雪橇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線,這裡沒有,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也消蝕得無影無蹤。面南而坐的帝王時不時陰慘一笑,御筆一劃,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

柳宗元是趕了長路來到這裡的。他的被貶,還在十年之前,貶放地是湖南永州。他在永州待了十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他一分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於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文學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中國人,他是中國文人,他是封建時代的中國文人。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著自己的價值。永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著無數誘惑。這年初,一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去。

當然會經過汩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自己交疊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汩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汩羅遇風》)

這樣的詩句出自一位文化大師之手,讀著總讓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汩羅江畔,當年悲悲戚戚的屈原與今天喜氣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態相仿。

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只有顫慄在眾口交鑠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座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到得長安,兜頭一盆冷水,朝廷厲聲宣告,他被貶到了更為邊遠的柳州。

朝廷像在給他做遊戲,在大一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太久,以免對應著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淒楚南回,同路有劉禹錫。劉禹錫被貶到廣東連州,不能讓這兩個文人待在一起。到衡陽應該分手了,兩位文豪牽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淚。宗元贈別禹錫的詩句是:「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到柳州時,淚跡未乾。

嘴角也綻出一絲笑容,那是在嘲謔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悲劇,上升到滑稽。

這年他四十三歲,正當盛年。但他預料,這個陌生的柳州會是他的喪葬之地。他四處打量,終於發現了這個羅池,池邊還有一座破損不堪的羅池廟。

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為他的祠,被供奉千年。

不為什麼,就為他破舊箱篋裡那一札皺巴巴的詩文。

3

屈原自沒於汩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汩羅江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所謂,總比在長安強,什麼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個魯濱遜。他有一個小小的貶謫官職,利用著,挖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四十七歲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做的這些事,一般被稱為政績。當然也對,但他的政績有點特別,每件事,都按著一個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見的實情作出,並不考據何種政治規範;作了,又花筆墨加以闡釋,疏浚理義,文采斐然,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在這裡,他已不是朝廷棋盤中一枚無生命的棋子,而是憑著自己的文化人格,營築著一個可人的小天地。在當時的中國,這種有著濃鬱文化氣息的小天地,如果多一些,該多好。

時間增益了柳宗元的魅力。他死後,一代又一代,許多文人帶著崇敬和疑問仰望著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會平適一點。柳州的歷代官吏,也會因他而重新檢點自己的行止。這些都可以從柳侯祠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個獨特的形象,使無數文官或多或少地強化了文人意識,詢問自己存在的意義。如今柑香亭畔還有一石碑,為光緒十八年間柳州府事蔣兆奎立,這位長沙籍官員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碑文,說他從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學識文章、自然遊觀與政事的統一。「夫文章政事,不判兩途,侯固以文章而能政事者,而又以游觀為為政之具,俾亂慮滯志,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為此,他下快心重修柑香亭,沒有錢,就想方設法,精打細算,在碑文中報了一筆籌款明細帳。亭建成後,他便常來這裡思念柳宗元,所謂「每於公退之暇,登斯亭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見實聞花,宛如當日」。不能不說,這府事的文化意識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疑問。重重石碑發出了重重感嘆、重重疑問,柳宗元不斷地引發著後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來重李唐,如何萬裡竟投荒?

池枯猶滴投荒淚,邈古難傳去國神……
自昔才名天所扼,文章公獨耀南荒
……
舊澤尚能傳柳郡,新亭誰為續柑香?

這些感嘆和疑問,始終也沒有一個澄明的歸結。舊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續上去。最新的石碑樹在衣冠墓前,郭沫若題,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十二月。當時,柳宗元變成了「法家」,衣冠墓修得很漂亮。

倒是現任柳州市副市長的幾句話使我聽了眼睛一亮。他說:「這兩年柳州的開放和崛起,還得感謝柳宗元和其他南下貶官。他們從根子上使柳州開通。」這位副市長年歲尚輕,大學畢業,也是個文人。

4

我在排排石碑間踽踽獨行。中國文人的命運,在這裡裸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這裡還是那樣寧靜。遊人看是一個祠堂,不大願意進來。幾個少年抬起頭看了一會石碑,他們讀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執地愴然肅立,少年們放輕腳步,離它們而去。

靜一點也好,從柳宗元開始,這裡歷來寧靜。京都太嘈雜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學子,都曾向往過這種嘈雜。結果,滿腹經綸被車輪馬蹄搗碎,脆亮的吆喝填滿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這裡,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並蔚成方圓。它們突然變得清醒,渾然構成張力,生氣勃勃,與殿闕對峙,與史官爭辯,為普天下皇土留下一脈異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華夏文明,才不至全然黯喑。朝廷萬萬未曾想到,正是發配南荒的御批,點化了民族的精靈。

好吧,你們就這麼固執地肅立著吧。明天,或許後天,會有一些遊人,一些少年,指指點點,來破讀這些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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