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會不會回來
2011
小巴士往草屯疾駛,沿路我看到彷彿戰場的景象,灰白或濃黑的燃燒火煙不時進入眼簾,斷裂的橋梁、倒塌的建築、聚集的帳棚,不斷告訴我:是真的,很嚴重!
一下車我就狂奔前往大操場,果然滿坑滿谷的帳棚,繞了兩圈,終於找到我的家人。
來不及卸下行囊,所有最可怕最不可思議的形容詞紛紛出籠,那一晚的驚恐,那一晚的難熬,那一晚的死生契闊,讓我寒毛直豎,冷汗直流。
天亮,被透過帳棚的炙熱陽光晒醒,我起身,晃到簡易四方桌前,咬了一口麵包,我媽隨口嘟囔:「爽文好像很慘。」
「是嗎?」我的心沉了下去。
「車都開不進去,南投酒廠都燒了!」
「是嗎?」都已經夠窮了,再搖這麼一下,後果……。
「國中不知道有沒有怎樣?」
「不知道……。」我還在掙扎。
「啊你的學生呢?」
「……。」
「ㄟ、ㄟ,你要小心!」媽在後面叫著。
我得進去看看。
我的天哪!
L形的校舍倒成波浪狀,幾乎無一倖免,集合場裂痕四布,瓦礫遍地。蓊鬱的林木或倒或臥,僅存的椰子樹孤零零的杵在操場旁不知所措,而籃球場竟然隆起一整個半邊,以後上體育課打籃球,勢必有一方快攻過半場要爬坡了。
學生呢?學生呢?
一個老阿婆突然出現,我攔下她直問: 「郎ㄌㄟ?去都位?」
「攏米哩爽文國小啦!」
我油門猛催,再次狂奔。
到了爽文國小,車還未停妥,我的兩個學生觸電似的望見我,拔腿就朝我跑來。
「老師、老師!」幾乎是尖叫的音量,她們放聲開始大哭。
「怎麼啦?怎麼啦?」我一把拉入懷中。
「老師、老師,我家倒了啦……,」含糊不清的話語卻清晰得令人心痛。
「那、那、那……,」我半晌擠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老師,某某某死了,我們班那個某某某死了啦!」我被電流縛住咽喉,張口無言。
「老師、老師……,」
「別哭、別哭、別哭啦!」我只能這麼說,從沒有這麼無力過。
「老師,你會不會回來啦?哇啊——」
我……,會不會回來?
我不想再回去。
這個原本再堅決不過的答案,在淚眼婆娑的驚恐臉龐前,微微崩解。
我動搖了,在解脫將近兩年後,在遠離就可能真正永遠的前夕,我動搖了。
那些止不住的淚水,那些驚懼不安的眼神,那些企盼渴求的臉孔,傳達的不過是一些些小小的訊息,這些訊息跟我要離開去當兵的那些日子裡所透露的訊息,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膽怯,一樣的卑微。
顛沛流離的求學,卑微委屈的生活,無助孤單的成長,掙扎匍匐的青春,困窘辛苦的逐夢。我不也是這樣過來的?
為什麼我就是沒有辦法放下,轉身,回頭,真正的面對他們?
我忘記我的老師們用他們的言行為我示範的一切,也忘記我在一路蹣跚前行的時候,在心裡對這些老師暗暗許下的承諾了嗎?而當我終能脫繭而出,此身得以自在的時候,卻選擇了遠離?
讓我動搖的原因不只是那些孩子的需要,更多的是這樣的對自己的質疑與不解。
而,大學四年逐漸嘗到的甜頭,或許就是讓我遲疑的主因——這樣的想法最是讓我充滿矛盾與痛苦。
因為,這一切不也是我自己掙來的嗎?
留在都市展現教學專業與風華,享受積累而成的掌聲與目光,這,不是我應得的嗎?
我的翻身,不是我自己逆流而上,魚躍而出的嗎?留在爽文,我的翻身怎麼辦?
我陷入拉扯,無法自拔。
二○○○年一月,因為在服役期間的優秀表現,我獲得了「優秀義務役士官兵」的殊榮以及八天的「大功假」,這一次,我迫不及待想回去,回去看看災後的他們有沒有重新站了起來,但,我又害怕看了他們之後,真的走不開了,怎麼辦?
很矛盾,很猶豫,很兩難。
但無論如何,我必須做出決定,所以我得回去尋找答案,最後的答案。
來到學校,仍是滿目瘡痍,學生就在貨櫃屋裡上課,全校老師們則是擠在唯一沒有倒塌的教室裡辦公,包括新任校長謝百亮先生。
謝校長是在地震前一年派任到校的,我當時並不認識他,但卻會一輩子記得他,記得那一天,記得那一場對話。
他要我跟他到安靜的室外找個地方坐下聊聊。
他沒有開口要我退伍後回來並留下,他只說:「我們聊聊。」
聊城鄉差距,聊公平機會,聊資源不均,聊積極差別;聊我們可以做些什麼,聊他們或許需要什麼;聊孩子,聊未來,聊孩子的未來。
我其實不太記得在哪一棵樹下,或者在哪一張桌前,或者,只是站著。
我也不太記得到底聊了多久,三十分鐘、兩小時、三小時,或者更久更久。
也或許,真正的答案是——十三年。因為,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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